梦出阳关｜永久的异乡人妙玉

  妙玉站在焰火人世的对立面，酷酷的，茕茕的，看起来夸大、拧巴，不成逻辑，不可理喻，其实任真、坚劲，有情可原，有迹可循。

  每一种孤僻荒诞不达时宜，都有这以后天成因。少小离家，孤灯换了嫡亲，缁衣封闭芳华，一个小女子的社会生命，止于她跨进空门的那一刻。直接体会缺少，社会品格缺乏，她对这红尘焰火必定是生疏的、惶惑的、对立的甚而是惊骇的，不达时宜就合理其宜。

  不踏人世门生场，要看梅花带严霜——当不可避免地和尘世产生某些联络，不达时宜或许就逐渐成为妙玉的自觉守望，从此而往，气性、质量之于她的规定性就日益昭彰。邢岫烟说妙玉权势不容，妙玉自己说：

  所谓“槛外人”，实乃妙玉对自己的一个建立和保卫。她的“铁门槛”是舍离也是间隔，是防火墙是安全感。这道槛当然并非终究涅槃，终归挡不住槛内污滥，也斩不断心中波涛。

  某种程度上，妙玉，可看作我们嫉恶如仇的芳华期，孤僻、傲慢，清透的眼睛看见许多不胜，深信自己有一个夸姣花园，又期待着被发现。

  妙玉作吗？与其说她作，不如说她矫俗过当。质地、特性、际遇所限，她需要构建和维系一个跳脱红尘的端颜妙相来厝身这刁顽人世，安慰这似水流年，她的生命要锚定在对尘俗的心思优势上。妙玉平生坚执于此，孤峭、清拔，言不取苟合，行不取苟容，集体本位上，我们必定觉得她诡癖、放诞，更或许非反常即异端。

  “芳情只自遣，雅趣向谁言”是妙玉的人生之问。妙玉难，一个才高貌美的大好女子，流浪曲折，旅居在豪家别墅的尼姑庵里，以供游幸赏玩。这形相不唯惨白，并且奇怪。难道说好隐就隐在王公贵族的后花园？看起来，某些探佚，仍是有必要的。

  未入世，已出尘，不如此缺乏以活命。朱楼红粉、古殿青灯是妙玉形象的真假交互。日常之枯索，芳华之繁荣，在枯索的日常和繁荣的芳华之上，安放自己品赏自己平衡自己殊非易事。孤云野鹤悠远萧寒的姿态，总掩不住那么些紧绷、焦灼、逼仄，总带着若干的飘摇不安。

  她自认闺中人，喜爱庄子文，落发固非自愿，冷傲亦属后天。佛或仅仅她对立崎岖凉薄、压抑孑立的一个理论东西，傲则归于据守自己保卫自己的方法论领域。明显理论和实践并不一致。佛是无我相，傲是我执障，豹隐自赏便是她的人物品相。

  妙玉自谓高蹈于铁槛之外，跨越了红尘扰攘，但三千青丝飘飘，一怀幽芳摇摇，千般可弃，一己难抛。说究竟她也是一个有情众生，是青埂峰下旧精魂，年光光阴正好，情根未了。

  但情根未了与风尘肮脏不该该是一对因果，曹雪芹也无意把妙玉之遭际写成一个风月宝鉴故事。妙玉的热心多内投于自我抱持，不过指于异性之爱。她巴望精力知赏，而非颠倒衣裳。续书写妙玉，写得辞气浮露，情节庸俗，对妙玉多有苛虐。

  “欲洁何尝洁，云空未必空”，当不是诟刺妙玉的表里不一，而是悲惋她的无辜遭劫，感叹人生的不能自主——哪怕你绝尘而来，置身槛外，你也逃不脱被蹂躏被消灭的命运。

  “不幸金玉质，终陷淖泥中”，销毁妙玉的不是她的“太高、过洁”，不是心神不定招魔来，是实际的过分漆黑腌臜，所谓“世难容”也。问题就在于，以妙玉之傲骨劲节，是怎样的大困顿大无法，让她身陷泥淖而不为玉碎？想这妙卿，一个成窑彩色的茶杯，刘姥姥沾了一沾，她姑且就嫌脏不要了呢！

  茶杯这件事，是妙玉一点别离心，但别离在于清浊雅俗，不在于贵贱贫富。她与那穷姑娘邢岫烟但是十余年的半师半友。这实际上的意思便是一个人和自己无厘头的心里过不去，有强迫性恋旧，有物的品格化——某些人动用了我的东西，就像染指了我自己。我就不舒畅，浑身膈应，情难自禁。

  真要细究起来，刘姥姥泥土气味倒也罢了，要害言动粗鄙，并且明摆着为了抽丰巴结贾家人。妙玉一盏茶道，她一口吃尽，且说：

  白瞎的是茶，得罪的是妙玉之雅洁二癖。而雅洁既已成癖，就往往不可理喻。比方宝玉望慰美人图，毫无道理而又真情实意，不如此反倒心里过不去。

  妙玉名虽为尼，实近于道。尚真任心，神接庄子；与众不同，风类魏晋。她用生命把畸零于世外的日子过成画意诗情。其茶艺茶道，学识诗词，洁志清操，雅范孤标，真幽人逸士，白雪红梅。

  人世千万孤单，何得高驰而不管？全部执念中，自我是最最难以放下的。对他人和国际的情愫，归根究竟是对自己的情愫。宝玉生辰，妙玉下了帖子。以此提示：此间有我——这个求证五蕴皆空的槛外人，却一向执着于在槛内刷一份存在感。是啊，万古一造的生命，如花似玉的年轮，摁捺不住的才思……要放下自己也难，难于上青天。即妙玉之高傲自负不谐，也巴望被看见，被读懂，被赏识。这番意思，当然要大于对宝玉的儿女情长。

  “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，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，因取我是个些微有常识的，方给我这帖子。”

  这句话，可作为妙玉其人以及二人联系确实评结论。僧不僧俗不俗者，尼庵闺秀，人世逸客；女不女，男不男者，妙玉无拘男女，只论清浊。

  她和宝玉，一个不达时宜，一个不通世务。二人之交，取重的原是一份气调的相类魂灵的相知。黛玉对此亦是了然于心的，所以她非但毫无嫌隙，并且对妙玉礼敬有加。红楼三玉，本是一路而来，同气相求、同声相吸的。

  贾府最终一个中秋夜，妙玉散步大观，听笛音袅袅，笑语喧喧，孤鸿一羽，故园千山，心念怎转？伤己？怀人？思大千？问冥冥？是否也对这娑婆国际动了柔情？抑或像那清池皓月，朗照万物，穆如明镜？

  “仅仅我听见这一首中，有几句虽好，仅仅过于衰颓凄楚。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，所以我出来止住。”

  “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，若再续时，恐后力不加，我竟要续貂，又恐有玷。”

  “现在收结，究竟还该归到本来面貌上去。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，一则失了我们的闺阁面貌，二则也与标题无涉了。”

  “歧熟焉忘径，泉知不问源”——在无数个木鱼黄卷的日日夜夜，这位遗世独立、犹以闺阁自居的修行人，似已悟出了几何大路纽带，参到了某些命运机关。“犹步萦纡沼，还登寂历原”——可也预见了不远处，自己的“无瑕白玉遭泥陷”？

  太高人愈妒、过洁世同嫌，是一个铁打的因果闭环吗？木秀行高之事，古今皆然。为什么妙玉不僧不俗不女不男？因为她跨越了规则超出了界说，不阿潮流，只做自己。但假作真时真亦假，妙玉之不为众容不招人喜，不管时空，固其宜也。如此说来，妙玉便是一个永久的异乡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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